DONOR STORY
捐贈者的故事
智浩的故事
知道智浩發生車禍的時候,我們一家人都沒有想到他的情況會那麼嚴重。
當我一大早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,通知我智浩昏迷、正在急救時,我的心裡嚇了一大跳,腦中閃過許多要做的事:「這是怎麼一回事?急救可能就要住院,我要整理行李…這一下去,不知道要住幾天?住一星期還是二星期…弄完行李之後還要幫洪智浩請假。」
那時我還在上班,所以連忙跟公司請假,聯絡女兒、兒子,然後叫智浩的爸爸起床,結果院方又打電話來催促我們盡速趕到醫院。到了醫院,醫生跟我解釋智浩雖然已經傷到腦幹,可是他們仍試著幫智浩急救;看到他光著身體,全身插滿管子,忽然覺得這樣很沒有尊嚴,我想如果沒有救活的把握,還是不要急救比較好!
後來智浩從急診室轉到加護病房,病房裡的醫生說:「以他目前的狀況,最多只能拖四天!」「好!沒關係!」我雖然這樣回答,卻想著:「我必須坐在椅子上,而且我不能這樣,我一定要依靠著什麼才行。」所以我跟大家說:「拜託!讓我坐在牆壁旁邊。」
在醫院這段期間,我每天都失眠,一直到後來發現自己的眼睛忽然看不見,照鏡子看到紅腫的雙眼時,才驚覺到自己應該要強迫眼睛休息才行。我跟大家說:「不要所有人都守在這裡,大家輪流去休息。」我女兒卻回答:「媽媽,我不想!」她說她只要一閉上眼睛,腦中全都是弟弟的影子!可能她還年輕,還可以撐著,不過我卻沒辦法看字,叫我簽什麼文件,我都不知道是什麼,才一、二天的時間而已,就出現生理的警訊,真的很可怕!
於是我開始思考:「接下來該怎麼辦呢?」然後,我跟護士說:「我想要幫智浩作器官捐贈。」醫護人員跟我談完後,便開始進行器官移植前的準備事項;智浩的爸爸在他耳邊一直不斷地說:「要幫你做善事喔!」智浩的姊姊摸他的手,我就摸他的腳,我們都坐在智浩的身旁。
醫生問我:「你們決定要捐什麼?」我回答他:「我也不知道,你覺得有用的都可以拿走!」智浩的爸爸聽到之後說:「你的心怎麼那麼狠,就這樣決定全部都給別人!」不過,智浩的姊姊卻支持我說:「媽媽!沒關係,只要你決定了,我都支持你,爸爸那邊,我再跟他說。」另外,智浩還有一個阿嬤,因為她不是一直在我們身邊,所以就由小叔去溝通。
代智浩決定作器官捐贈並沒有想像中簡單,我跟智浩的姊姊簽下同意書後,智浩的爸爸還是捨不得智浩,仍然在他耳邊說話,到第二次腦判時,檢察官問:「還有誰有意見?」智浩的爸爸竟然說:「我不同意!」我那時嚇呆了!智浩的姊姊說:「爸爸,你剛才在弟弟旁邊說了那麼久的話,怎麼現在才說不同意!」
當時,我娘家有很多人都持反對意見,好像同意的就只有我、智浩的哥哥和姊姊三個,小叔沒有講話,如果智浩的爸爸不同意,那還得了!我哥哥、嫂嫂、姊姊也沒有講話,他們一向都站在我先生那邊,這是因為智浩的爸爸比較重感情,而我平常的表現比較理性,他們總覺得我很無情,還好,我女兒再勸他一下,他最後還是同意了!
其實,在這件事之前,我早就有器官捐贈的觀念了,後來也在報章雜誌上看過新聞報導外國人的子女在台灣發生事故,父母來這裡代為決定器官捐贈,幫助我們台灣人的事,看到這個報導時,我會想:「那我們台灣人做了什麼呢?」那時候,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等待器官,只是覺得我們用不到這些器官,還不如給有需要的人,所以才會幫智浩作器官捐贈的決定。
我的朋友說:「真的很羨慕你敢這樣做!我們雖然很想卻不敢做!」我說:「其實你可以試試看,等遇到什麼困難再一個一個去解決。」當初我們也經歷過困難的事,會選擇不要急救,就是希望不要再用侵入性的治療去折磨智浩,我先生覺得說:「為什麼不救他?」我說:「於事無補啊!」不是我們狠心不救他,雖然有醫生覺得要試試看,不過大家還是要面對事實,就算再拖、再急救也一樣只能拖四天。
接著我又想:「該怎麼舉辦他的追思會呢?」剛開始是想智浩才二十幾歲,也沒有回饋社會,如果依照傳統的方式辦喪事,不但有很多的禁忌,而且會勞動到長輩來拜晚輩,這一點是我比較不能接受的地方,所以才想請智浩的朋友主持追思會,讓家人或智浩的朋友寫信表達他們對智浩的感受與思念,或是任何他們想要對智浩說的話,就算是聚一聚、獻玉蘭花或點個頭都好!
我想要為智浩舉辦一個特別又有創意的追思會,而不是充滿感傷的聚會,於是我請參與追思會的朋友不要穿太深色的衣服或者有太多的哭泣,本來我連朋友都不想邀請,但是卻因為幫智浩做器官捐贈,讓我覺得辦這個追思會有不一樣的意義!
之前智浩會固定在假日到餐廳打工,那時跟他一起共事的阿姨,在參加追思會的時候哭著說:「他很乖的…」我原本希望大家能以快樂的心情來籌辦這個聚會,看她哭成那樣,我只好安排一些人負責幫我安撫大家!讓他們有事情可以做,不這麼做的話,全部人都會受到影響,本來已經安排好他的二個朋友當主持人,沒想到最後變成智浩的哥哥、姊姊上去主持追思會;當時就有人說:「大家都哭成這樣,怎麼都是你去安慰別人。」我說:「現在不是哭的時候,把事情完成比較重要!」
甚至也有人告訴我說:「你為什麼要這麼早就處理好?很像在毀屍滅跡。」我說:「大家都在上班,你放在那邊,大家的心都懸在那裡,根本沒有辦法去上班!雖然長官上司都很好,叫我們處理好再開始上班,可是也不能因為人家對你好就拖那麼久!」其實大家都很體諒我們,不過我也希望對其他同事可以公平一點,所以我想盡快處理好,讓大家趕快去上班、恢復正常的生活。
處理完智浩的事情後,我很快就開始恢復義交和志工的工作,如果封閉自己都不出門,吃飯也想、睡覺也想,只會讓自己更難過,做義交的話,一次去二個小時,就算是看看車子也好,或者是碰到朋友寒暄一下,心情會比較好一點;接下來,還有很多後續的事情要處理,可是智浩的爸爸每天都呆呆地坐在客廳裡看電視,聲音又開得很大聲,我們都覺得很生氣。
有一天,我的朋友跟我說:「我問他電視播放什麼內容時,他根本都不知道。」我才想到智浩的爸爸可能還無法適應兒子不在的生活,所以我拜託在慈濟當志工的朋友,如果他們有需要幫忙的話,可以帶智浩的爸爸一起去;後來,朋友真的找智浩的爸爸去醫院幫忙,也因為這樣,在急診室看多了以後,就愈覺得當時真的有很多人在幫助我們。
從那時候開始,我學會不要拒絕別人的好意,以前我會很客氣地婉拒別人,現在只要有人想幫我或者送東西給我,我全部都會笑著接受,比如說我不吃榴槤,卻有人送榴槤給我,我會很高興地收下,等他回去後我才轉送給別人,因為我真的不愛吃,可是我很感謝他的好意。
在整個過程中,我們全家真的學到很多,像智浩的姊姊從事復健工作,看到很多年輕人因為中風或車禍來做復健的情形,回來都會跟我分享;她提到有一個約三十歲的年經人,從背影看過去很像智浩,他來作復健時,因為沒有辦法自己走路,需要媽媽和菲傭一起照顧他,智浩的姊姊說:「媽媽,弟弟雖然這樣,可是卻沒有拖累我們家。」
她回來會跟我分享工作時的情況跟想法,可能是怕我想不開,也怕大家都戴著面具,偽裝成沒事的樣子,但是我也了解發生嚴重車禍後的病人,除了照護的問題外,他的脾氣會比較暴燥,也可能找機會找碴或跟別人吵架,這都是很糟糕的情況,所以我比較不會想不開,但要說不傷心那就是騙人的,當碰到某一件事觸發到內心深處時,還是會有情緒。
我覺得我們家很特殊,智浩走了之後,十月底,智浩的姊姊結婚,隔年的一月,智浩的哥哥結婚,這些事是早就安排好的!然後在隔年八月,嫂嫂就生了一個男生,接著九月,姊姊又生一個女生,我們都馬上聯想到是智浩來投胎的!
我女兒曾經說:「媽媽,我希望弟弟投胎來當我的孩子!」這是因為姊姊跟智浩的感情很好,她在高雄念書的時候,弟弟假日都去打工,我雖然會給他們固定的零用錢,不過弟弟有錢的時候會塞私房錢給姊姊,所以智浩的事情,姊姊比媽媽還受不了。
智浩有很多時候真的很好笑,他會說:「媽媽,反正你有長子,以後長子會養你,長子比較重要,我是次子不重要,沒錯嘛!我以後就靠你了!」不然就會說:「媽媽,我不要長大,長大就不可愛了!我要這樣三八三八的…」
我記得在修女院當志工的時候,如果有老人需要送醫、坐計程車時,我就會打電話給他說:「洪智浩,我要送老人去醫院,你出錢好不好?」
他就會說:「好啊!」
「一次三百元!要往返的計程車費。」
因為我曾經說過,看到那些募款的愛心團體,清楚他們的錢用到哪裡,捐出去的錢才有意義,像是坐計程車費,也是看得到的支出,所以叫他出這些計程車費,他都說:「可以啊!」
有一次,他碰到同事的媽媽生病,就拿了二萬元給他的同事,說:「這個你拿著,給媽媽買藥。」我想那是他的錢,他想怎麼運用都沒有關係,只要不跟我拿錢就好了,但是我後來還是忍不住跟他說:「其實…應該也不用給那麼多吧!」
之前,智浩的爸爸在工地工作時受傷,住院治療一個星期,那個時候,都是智浩在醫院照顧他,現在回想起來,智浩雖然是家裡的老么,但是個性並不嬌縱,像是買東西、倒垃圾之類的,他都會幫忙。
有一天,他跟我說要去買雞蛋,可是他卻沒有帶雞蛋回來,問他:「為什麼沒買?」他卻回答我:「媽媽,我們一天沒吃雞蛋也不會怎樣,明天再買!」後來我才知道,原來是我們常去的那個店家賣完了,他只好去另外一家店買,結果他一問價錢,覺得價格太高,所以沒買。我就告訴他:「那個雞蛋喔!每一家都是一樣的價錢,只是每天會有不同的價格。』因為他不了解,連買雞蛋都要貨比三家。
智浩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。
在他一週年忌日時,我們全家人討論要怎麼度過那一天,因為考量到他生前務實的個性,所以後來決定買冰箱來紀念這一天,相信他會喜歡這樣的方式;智浩過世後,我才知道等待器官移植的病人非常多,也很欣慰自己當初做了器官捐贈的決定,如果有機會的話,我也願意以自己的經驗來幫助更多的人。